丹霞橙语

参赛作者：苏志辉（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指导老师：刘晓青（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第一次尝到永兴冰糖橙，是在一个燥热得连蝉鸣都显得无力的午后。

我躺在老家庭院的竹椅上，阳光透过柿子树稀疏的叶子，在地面烙下晃动的光斑。喉咙干得发紧，我起身进屋，目光落在果篮里——几颗橙子静静地卧在那里，表皮不如市面上的光鲜，甚至有些粗糙的斑痕。

父亲见我盯着橙子看，笑着说：“这是永兴的冰糖橙，你姑姑昨天送来的。别看它长得朴实……”

我随手拿起一颗。指尖触到果皮的瞬间，一丝清凉竟透过皮肤传来。剥开时，橙香不像寻常柑橘那样扑面而来，而是缓慢地、一层层地漾开，像山谷晨雾般清冽。掰一瓣放入口中，牙齿轻咬的刹那，汁水迸溅——那不是单纯的甜，而是一种清润的、带着山泉质感的甘洌，瞬间浇灭了喉咙里的焦灼。

“这橙子……”我怔住了。

父亲眼里闪过促狭的光：“怎么样？明天带你去见见它的来处？”

第二天清晨，越野车驶离城区，向着永兴方向蜿蜒而行。道路渐渐变窄，两侧的山峦开始显露出独特的赭红色——丹霞地貌到了。正是初冬，山间雾气未散，那些赤红的岩壁在乳白色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车子拐进一条更窄的山路时，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清香。摇下车窗，那香气清晰起来——清甜中带着阳光洒暖草木的味道，还混着泥土特有的湿润气息。

“闻到没？”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冰糖橙在打招呼。”

半山腰的观景台旁，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早已等候多时。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叫我老廖就好，我家橙园就在前面。”

跟着老廖往山上走，眼前的景象让我屏住了呼吸——赭红色的丹霞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橙树依山势铺展，翠绿的树冠间，无数金黄的果实沉甸甸地垂着，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红土、绿树、金果，构成一幅浓烈而和谐的画卷。

“这么陡的山，怎么种树？”我忍不住问。

老廖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山间的沟壑：“我们永兴人，就擅长在石头缝里找生活。”

他领我们走进橙林。泥土松软湿润，踩上去悄无声息。老廖随手摘下一颗橙子，用随身的小刀划开，橙香瞬间浓郁起来。他递给我一半，果肉晶莹剔透，像凝结的琥珀。

“尝尝，这是二十年的老树结的果。”

果然，这一颗比昨日吃得更加清甜，后味悠长，仿佛把整个秋天的山野都收进了这一口里。

我们在林间一块平整的赤色岩石上坐下。老廖从背包里掏出几个橙子，一边剥一边打开了话匣子。

“我种橙子，快三十年了。”他的目光望向远山，“刚开始那几年，真是苦啊。”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县里的扶贫干部带来消息：永兴的丹霞地貌，昼夜温差大，红土含矿物质丰富，种出的橙子格外甜。村民们心动了，老廖第一个响应，用全部积蓄买了树苗。

“第一年种下去，夏天旱，冬天冷，死了三成。”老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第二年开花时遇上倒春寒，花都冻黑了。我蹲在地里，一朵一朵地看，心都凉了。”

最艰难的是第三年冬天。气象预报说有强冷空气，老廖和妻子连夜上山，给每棵树干绑稻草。忙到后半夜，气温骤降，他们点起火堆，围着果树烧草木灰驱寒。那个冬天，村里人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深夜的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明灭不定，像大地守护果树的眼睛。

“有一晚，我累得在树底下睡着了。”老廖摩挲着手里的橙皮，“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我爹的旧棉袄。他老人家七十多了，偷偷上山来帮忙。”

曙光初现时，老廖看见父亲佝偻的背影正在给远处的果树培土。那一刻他明白，这橙园守住的不仅是生计，还有一代人传递给另一代人的东西。

“后来呢？”我问。

“后来？”老廖笑了，“后来橙树终于结果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了——这么好的橙子，卖不出去。”

那些年，老廖和乡亲们挑着担子，走几十里山路到县城，蹲在街边卖橙子。有时一天也卖不出几斤。转机出现在1998年，一位来郴州考察的农科专家尝了冰糖橙，惊叹不已，写了篇报道发表在省报上。订单开始从四面八方飞来。

“现在不用挑担子出去卖了。”老廖指着山下的公路，“快递车直接开上来。最远的卖到过黑龙江。”

山风拂过橙林，枝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着他的讲述。老廖站起身，走向不远处一棵特别粗壮的橙树，轻轻抚摸着树干：“这是我种下的第一棵树。当年只有手指粗，现在两个人都抱不过来。”

他告诉我们，这棵树每年结果不多，但每个果子都格外甜。“它记得这些年所有的干旱、霜冻、大雨，也记得每一次丰收的喜悦。这些滋味，都酿在果子里了。”

下山时，老廖送我们到车前。他从车厢里抱出一箱橙子：“带回去慢慢吃。这橙子耐放，越放越甜。”

“为什么？”我问。

“因为它记得山里的时光啊。”老廖说得很自然，仿佛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回程的路上，我剥开一颗橙子。夕阳透过车窗照在晶莹的果肉上，泛着温暖的光。忽然间，我明白了这橙子里的“甜”从何而来——那是丹霞红土三十年的滋养，是永兴人三十年与山相守的岁月，是一代人把根深深扎进石缝的倔强，是另一代人让果实走向远方的梦想。

郴州的山水从来不言不语，却把所有的深情都藏在了这橙子里。那清冽的甜，是山泉日夜不息的歌唱；那悠长的香，是山谷千年沉淀的呼吸；那金黄的色泽，是阳光对这片土地最深情的吻。

而永兴人，用三十年的时间，读懂了山的语言，并将这语言酿成了可以品尝的乡愁。每一颗冰糖橙，都是一封从丹霞山水寄出的情书，信封是粗糙的果皮，信纸是晶莹的果肉，上面写着只有懂得坚守的人才能读懂的词句：

山不曾离开，水永远流淌，而人，把情种在石头里，终会等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车子拐过最后一个弯道时，我回头望去。暮色中的丹霞山宛如一座巨大的橙子，散发着温柔的光。老廖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但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在橙林里，听着风声，守着这片赭红色的土地，和土地上金色的秋天。

手中的橙子还剩最后一瓣。我慢慢地品尝着，让那清甜在舌尖久久停留。这甜，会记住的——记住这个黄昏，记住这片山水，记住那些让石头开花结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