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篙渡尽人间事

参赛作者：王子墨（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指导老师：黄艳晶（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郴水是懂得沉默的。

它从南岭的腹地蜿蜒而出，流经这座名为“郴”的小城——林与邑的相会处，山是青黛的骨骼，水是流淌的血脉。而我的童年，便是在这水汽氤氲的岸边长大的。记忆中最深的，不是繁华市井，而是大伯家门前那座静默的石桥，以及上游三里处，一个几乎被时光遗忘的古渡口。

渡口有位独臂的摆渡人，我们都唤他“王爷”。

王爷的真名叫陈爹。他的渡船是杉木打的，年深日久，被风雨和手掌磨成了深褐色，像一段凝固的旧时光。他总站在船尾，唯一的右手握着一根光润的竹篙，左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在河风里飘荡，像一面无声的旗。小时候，我总觉得他可怜，直到那个被大伯反复讲述的、关于洪水的下午。

那是1994年的盛夏，暴雨如注，连绵数日。平日里温顺的郴水陡然变脸，成了咆哮的黄色怒龙。浑黄的激流裹挟着断枝与泥沙，轰然撞向石桥，只听一声闷响，桥便没了踪影。对岸几十个赶集归来的乡亲，瞬间成了孤岛上的困兽。

水位仍在疯涨，救援的队伍却被塌方的山路阻隔。岸这边的人心急如焚，却只能望着滔天浊浪束手无策。

“我去。”

一片嘈杂中，陈爹的声音不高，却像礁石一样坚定。他走向那条在浪里颠簸的小船。

“王爷！你一只手，使不得！”有人死死拉住他的空袖管。

陈爹回过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汹涌的河面上，缓缓道：“我在这河上，漂了四十年。少一只手，就多十分心。”

他需要一个人压船。那年才十六岁的大伯，跳上了船头。他后来告诉我，那一趟，是他此生度过最漫长的三里水路。陈爹立在船尾，右脚死死蹬住船板，脊背微弓，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右臂上虬结得青筋凸起，仿佛要破开皮肤。那根竹篙在他手里，不再是工具，而是他身体延伸出的、有生命的触角。点向暗礁时，轻巧如蜻蜓；探入河底时，沉稳如生根。每一个动作都简洁、精准，让人全然忘却，驾驭这条生命之舟的，只有一条臂膀。

洪水疯狂地撕扯着船身，浑浊的浪头不断砸进船舱。大伯紧紧抓住船帮，指节发白。陈爹却异常平静，甚至在浪涛稍歇的间隙，说起了往事。

“小子，我这条胳膊，就是丢在这河里的。”

二十年前，也是一场大水。他撑船往返，抢运最后几个村民。靠岸时，一个巨浪打来，缆绳如毒蛇般缠紧了他的左臂。船在漩涡里剧烈倾斜，满船惊叫。电光石火间，他抽出别在腰后的砍刀，没有半分犹豫，朝着自己被缠住的臂膀与缆绳的连接处，猛剁下去。

“后悔吗？”大伯在风浪里喊。

他咧开嘴，脸上不知是河水还是汗水：“郴水养活了咱们祖祖辈辈，不能因为她发一回脾气，就忘了她是娘。”

那一天，这条独臂的船，在死亡之河上往返三次。当最后一名村民扑上岸边，陈爹几乎是从船尾瘫软下来。他的嘴唇咬出了血，浑身湿透，可那双眼睛，却像把整条郴水最后的光都吸了进去，亮得骇人。

后来，坚固的新桥飞架两岸。古渡口彻底冷清下来，只有几声鸟鸣，代替了往日的喧嚣。可王爷还是每天来到河边，把他的船擦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送葬那日，全村人都来了，白衣胜雪，从村头一直排到水边。他的棺木没有走陆路，而是由几位后生抬着，稳稳地放进了那条深褐色的杉木船。船篙放在他身旁，他顺流而下，完成了此生最后一次摆渡。

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沉重的木箱。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摞摞用红纸仔细包好的零钱，每一包上都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名字。那是几十年间，乡亲们付给他的渡资。箱底，一张微微发黄的字条：“待桥修好，归还乡亲。”

大伯捧着那些红纸包，泪水终于滚落：“他哪里是为了钱……他是怕咱们不好意思白坐他的船啊……”

如今，古渡口成了旅游景点，年轻的导游用标准的普通话，复述着“独臂摆渡人”的传奇。游客们拍照，发朋友圈，感叹几句。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注定无法被复述的——那是他撑篙时紧抿的、如岩石般的嘴唇；是四十年风雨无阻，守在河边的、仿佛亘古便有的身影；是他在夕阳沉入山脊前，一定要将最后一个赶路人平安送达对岸的、近乎固执的温柔。

郴山无言，依旧青翠。郴水长流，依旧绵长。王爷和他的船，成了这条河永恒的注脚。他用自己的生命诠释：所谓故乡，就是你即使失去了一只臂膀，依然能用剩下的那只手，稳稳托起它的重量与深情。

那艘独臂驾驭的渡船，渡的何止是人间过客。它渡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是一种在急流中屹立不倒的坚守，是一个时代里，最朴素也最高贵的——人心。

当新桥上汽车鸣着喇叭疾驰而过时，我总会想起王爷在新桥落成那天，望着宽阔的桥面，轻声对大伯说的话：“有了桥，就不需要摆渡了。这是好事。”是的，这是好事。桥连接了彼岸，而他和他的船，连接了此心。

这就是我的故乡。郴山的雄浑，郴水的柔情，最终都凝结在这一条河、一艘船、一个人身上，铸就成了超越时间的永恒。那空荡的袖管，如今仍在每一个听过这故事的人心里，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