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晶
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教师
作者简介
黄艳晶,女,1985年8月出生,现任教于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热爱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获临武县优秀共产党员、优秀班主任、骨干教师等荣誉称号。
创作背景:本文创作基于当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时代背景。随着现代化进程加速,传统傩戏等民间艺术面临传承危机。作者通过一位教师的视角,展现传统文化在教育领域的融合创新,折射出当代中国人对文化根脉的自觉守护。文中傩戏传承的困境与突破,正是千千万万非遗项目的缩影,体现了文化自信建设在基层教育的生动实践。
代表作品
守山人
参赛作者:黄艳晶(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指导老师:王星辉(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临武县滴水源的晨雾还未散去,王爷爷已经站在了观瀑亭。七十三岁的他,背微微驼,但眼神依旧清澈如潭水。他手中那把磨得发亮的铜壶,正等待着第一缕阳光穿过山巅,照亮瀑布顶端那块形似酒壶的岩石——那是他父亲告诉他的,滴水源的“壶口”,藏着山水酝酿千年的第一滴晨露。
“爷爷,今天能接到‘壶口露’吗?”孙女小宇踮着脚尖问。
王爷爷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远方。壶口岩在晨光中渐渐显形,一道细细的水线正沿着岩壁的纹路缓缓汇聚,那滴水要历经三小时七分钟,才会从岩尖坠落——这是王爷爷用六十年光阴丈量出的时间。
六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十三岁的王爷爷第一次跟着父亲进山。父亲是滴水源最后的守山人,祖上三代都以守护这片山水为生。那时的瀑布比现在更宽,水声能传到十里外的村庄。父亲指着壶口岩说:“阿生,你看那滴水,它从云里来,穿过石头的血脉,流进大地的心里。我们守山人守的不是山,是这滴水的路。”
这话,王爷爷用了六十年才真正明白。
“来了!”小宇轻声喊道。
王爷爷举起铜壶。那滴水在晨光中晶莹剔透,它缓缓拉长、再拉长,终于挣脱岩壁的牵挂,垂直落下。铜壶微微倾斜,水珠落入壶中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王爷爷的手却微微一颤——他听见了。他总能听见。
壶中已有浅浅一层水,那是他连续七天接得的晨露。第八天,他就要用这些水为病重的老友李老师煮最后一壶茶。李老师是城里来的知青,1968年下放到这里,一待就是五十年,教出了三代山里娃。如今癌细胞扩散,医生说最多还有一个月。
“他想再喝一口滴水源的茶。”三天前,李老师的儿子打电话来说。
王爷爷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四十年前,也是李老师生命中的一道坎——妻子难产去世,他整日坐在瀑布前不言不语。是王爷爷用壶口露煮了茶,端到他面前:“李老师,水还在流,日子就得往下过。”
后来李老师写了篇文章,叫《一滴水的教诲》,发表在省报上,让滴水源第一次被山外的人知道。再后来,有人要来开发旅游,李老师带着村民据理力争,保住了滴水源最核心的生态区。
“没有李老师,这片山水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王爷爷常对小宇说。
晨露接满一壶底,王爷爷开始下山。小宇扶着他,一老一少沿着青石阶慢慢走。这条路王爷爷走了多少个来回,每一级台阶的磨损程度,他都了然于心。
“爷爷,你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和爸爸住?”小宇忽然问。
王爷爷停下脚步,望向山崖边一株从石缝中长出的老松:“你看那棵树,它的根已经和石头长在一起了。挪了,活不了。”
穿过瀑布时,水声震耳欲聋。王爷爷却闭上了眼睛——他能在这轰鸣中分辨出七种不同的声音:顶端水流冲击岩壁的厚重,中段水帘撕裂空气的锐利,底部潭水回旋的深沉……每一种声音都是一段记忆。他听见了父亲教他辨认草药时的耐心,听见了妻子在瀑布边洗衣时的歌声,听见了几十年前孩子们的读书声从山那边的学校传来。
“爷爷,瀑布后面真的有水帘洞吗?”小宇的问题打断了他的回忆。
王爷爷笑了:“有,但不是孙悟空住的那种。”
他带着小宇绕到瀑布侧面,那里有个被藤蔓半掩的洞口。弯腰进去,洞不深,却别有天地——洞顶有处天然石隙,让一束阳光斜斜射入,照在洞底一汪浅潭上。潭边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
“这是……”小宇凑近看。
“是这些年进山的人刻的。”王爷爷的手抚过那些字迹。有的已经模糊:“1979.10.1,张爱国到此”;有的还清晰:“2018.6.7,高考加油!”;还有外文的、画心的、刻下一行诗的……最显眼处,是一行遒劲的隶书:“郴山郴水育郴情——李建国,1985年立秋”。
“李老师刻的?”小宇问。
王爷爷点头:“那年他决定不返城了。他说,他的情已经长在这片山水里了。”
从洞里出来,他们沿着溪流往深处走。这里是滴水源的腹地,旅游开发只到瀑布为止,再往里就是保护区了。王爷爷的守山人小屋就在前面,是父亲留下的木屋,已经修葺过多次,但梁柱还是原来的。
小屋前的空地上,王爷爷摆开茶具。红泥小炉里的炭火正旺,铜壶里的晨露开始冒出第一缕热气。煮露水茶不能急,要等水面泛起蟹眼大小的气泡,那时水温刚好九十度,最能激发露水的清甜。
等待的时间里,小宇去溪边玩。王爷爷坐在老藤椅上,目光越过层层山峦。他想起李老师常说的一句话:“郴州的山水不是风景,是性格。”
是啊,这山是倔强的——石多土少,树却偏要从石缝里钻出来;这水是执着的——千百年不改其道,硬是在花岗岩上冲出一道深谷;这里的人是沉默的——不善于言辞,却用一辈子守护着他们认为值得的东西。
就像父亲守护这片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像李老师守护这里的孩子们,直到粉笔再也拿不稳。就像他自己,守了六十年,还要继续守下去。
水开了。王爷爷小心地烫壶、置茶、冲泡。茶叶是本地野茶,不多,但香气沉郁。茶汤清亮,在白瓷杯里像一块琥珀。
“小宇,来尝尝。”他唤来孙女。
小宇抿了一口,眼睛亮了:“好甜!”
“这是山水的味道。”王爷爷也喝了一口,闭上眼睛。茶汤入喉,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的少年,第一次尝到这口茶时的惊艳;仿佛又看见李老师喝下这茶后,重新拿起教案的背影;仿佛又听见妻子说“这茶里有阳光的味道”。
傍晚,王爷爷带着煮好的茶下山。李老师的家在山脚的村子里,老式的土坯房,门前一棵老槐树已经冒出新芽。
李老师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但眼睛依然有神。看见王爷爷,他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王爷爷按住他,在床边坐下,“茶煮好了,今年的第一壶。”
他小心地扶起老友,将茶杯凑到他唇边。李老师慢慢地喝,一口,两口,眼睛渐渐湿润。
“还是那个味道。”他轻声说,“六十年代的味道。”
“山没变,水没变,味道就不会变。”王爷爷说。
李老师望向窗外,远处滴水源的山影在暮色中如黛。“听说这里要通高铁了,从广州过来只要一个多小时。”
“是啊,来看瀑布的人会更多。”
“你守得住吗?”
王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守一天是一天。我守不动了,还有小宇。小宇守不动了,总还有别人。”他顿了顿,“山在这里,水在这里,总会有人明白它们值得守。”
李老师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释然。他握住王爷爷的手:“老伙计,我可能看不到高铁通车的那天了。但你帮我看看,看看这片山水会迎来怎样的新时代。”
从李老师家出来,天已经黑透。王爷爷没有立即回山,而是走到了滴水源景区门口。新建的游客中心灯火通明,广场上停着旅游大巴。电子屏上滚动着宣传语:“郴州名片,山水明珠”。
几个年轻人从旁边走过,谈论着明天的行程:“一定要去瀑布打卡,抖音上说特别出彩……”
王爷爷站在那里,听着,看着。他知道,有些东西在变——水声里多了游人的欢笑,山路上多了塑料瓶和包装纸,瀑布前立起了“最佳拍摄点”的牌子。但有些东西没变——壶口岩的晨露依然准时滴落,溪里的鱼依然在月光下跃出水面,守山人的小屋依然亮着那盏昏黄的灯。
回到小屋已是深夜。小宇已经睡了,桌上留了张纸条:“爷爷,我今天在溪边捡到一个矿泉水瓶,已经扔进垃圾桶了。晚安。”
王爷爷笑了笑,推开窗。月色下的滴水源静谧如梦境,瀑布的轰鸣在夜里传得更远。他想起父亲的话:“我们守的不是山,是这滴水的路。”
这滴水从云中来,穿过石头的血脉,流进大地的心里。而人的情,就像这滴水,一旦在这片山水里找到了路,就会一直流下去——从父亲到李老师,从李老师到自己,从小宇到未来某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孩子。
郴山厚重,是脊梁;郴水绵长,是血脉;郴情深沉,是这山水养育出的、一代代人守护着的精神之路。这条路,比花岗岩更坚硬,比瀑布更持久,比晨露更清澈。
王爷爷吹灭油灯,躺下。窗外的水声潺潺,如歌,如诉,如这片土地千年来不变的呼吸。在入睡前的恍惚中,他仿佛看见那滴晨露又开始在壶口岩上汇聚,晶莹剔透,映照着即将升起的太阳。
而山,永远在那里。水,永远在流。情,永远在传。
刻痕
参赛作者:黄艳晶(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指导老师:黄华锋(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缓缓飘落,像极了时光的尘埃。我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七十张青春的面庞,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情景。那时的我,刚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怀揣着改变乡村教育的理想回到家乡临武,却不曾想到,真正改变的是我自己。
“老师,古代的巫觋跳舞,是不是就像我们临武的傩戏?”
王辰宇同学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教学生活。这个平时积极活跃的男孩,此刻眼睛闪着光。我愣住了,不仅因为问题的突然,更因为我这个在临武土生土长的语文老师,竟从未将课本上的瑰丽辞章与身边的活态文化联系起来。
那个周末的清晨,我带着全班学生踏上了去往临武县油湾村的乡间小路。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远山的雾气还没有散去。传习所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有节奏的雕刻声。
七十一岁的王太保老师正俯身在木案前,银白的发丝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他手握刻刀,在一块樟木上细细雕琢,木屑如雪花般从他苍劲的指间飘落。“来了?先看,别问。”他头也不抬,仿佛我们的到来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阳光透过古老的花格木窗,在满墙的傩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凶煞的将军、哀婉的三娘、威严的判官,每一张面具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百年的故事。十五岁的陈海洋同学被深深吸引,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土地公”面具上那蜿蜒如河流的纹路。
“别碰!”王老师突然抬头,眼神锐利如他手中的刻刀,“面具未成,魂未归位。”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半成品,转向围拢过来的学生们:“刻面具,要心中有神。一刀下去,就是百年。我们傩戏传了十六代,五百年间,每一个面具都是一段历史,每一个纹路都是一个故事。”
大堂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看见学生们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与古老文明初次相遇时的震撼与敬畏。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传承的第一课——不是技艺的传授,而是对文化的敬畏之心的培养。
回到学校,我连夜修改教案,在语文课上开辟了“傩戏与文学”专题。我们读《山海经》,对照傩戏中的神兽形象;分析《离骚》,比较傩祭中的楚巫遗风。王辰宇在《傩面后的屈原》中动情地写道:“原来我们的文化一直活着,它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记忆,是依然在跳动的脉搏。”
然而,传承之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那年秋天,学校要组建非遗兴趣小组,我第一个报了名。同事善意地提醒:“快期中考试了,搞这些不影响教学吗?这些老古董的东西,对升学有什么帮助?”
我在教案本上写下:“故者,非仅书本,亦存于乡野。知新者,非唯应试,更在立人。”
兴趣小组招新那天,偌大的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坐了五个学生。陈海洋同学也在其中,她低着头小声说:“我妈说,学这些考不上高中。她说这些是老一辈的迷信,早就该被淘汰了。”
我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取出王老师赠送的傩戏画册。翻到1995年的老照片那一页,年轻的王太保在祠堂前表演,台下观众如云。“看,”我指着一张稚嫩的面孔,“这是我。”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十岁的我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看傩戏。那时不懂什么叫非物质文化遗产,只觉得那些面具既可怕又迷人。那震撼心灵的鼓声,那神秘庄严的舞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文化的种子。后来去县城、省城读书,再后来是工作,忙于生计,几乎忘了这份乡情。直到王辰宇的那个提问,才唤醒了记忆深处的鼓声。
深冬的第二次兴趣小组活动,我们学习《三娘寻夫》的唱段。当质朴的唱词“正月里来是新年,奴家丈夫去求仙”响起时,学生们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老师,这太土了。现在的流行歌曲比这个好听多了。”
我看着他们,突然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不是孩子们不喜欢传统文化,而是我们总是用过去的方式讲述过去的故事。
第二天,我特意请来王玉辉——王老师的儿子,傩戏第十七代传人。这个“80后”年轻人打开手机,播放他新编的傩戏摇滚。古老的唱词配着电吉他,厚重的鼓点与现代的编曲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学生们惊呆了。
“传统不是古董,”王玉辉说,“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源代码。我们可以用它,开发属于这个时代的程序。傩戏的核心不是形式,而是那种人与天地沟通的精神,是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祈愿。”
从那以后,兴趣小组活动室里多了三把吉他、一个键盘。陈海洋尝试将《楚辞》谱成曲,王辰宇研究用3D打印技术复制面具。有一天,教导主任路过排练室,惊讶地问:“你们这是在搞传统文化还是流行乐队?”
我微笑着回答:“我们在搞活着的文化。”
最深刻的领悟发生在今年夏天。湖南省乡村龙狮争霸赛的文艺汇演在即,我们的节目顺利通过初选。这个将古老傩戏与现代音乐、舞蹈相融合的节目,凝聚了全体兴趣小组成员两个月的心血。然而,就在决赛的前三天,陈海洋的母亲找到学校:“快中考了,不能再参加这些活动了!这些都是不务正业!”
女孩红着眼眶来找我:“老师,我是不是该放弃了?妈妈说这些对考试没有用。”
我想起王太保老师传授的心得,缓缓道来:“刻面具的时候,最难的是刻眼睛。因为神的目光,不在形似,在神传。文化的传承也是如此,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其中蕴含的精神和价值。”
她似懂非懂。我取出语文书,翻到《愚公移山》这一课:“如果愚公今天还挖山,你会笑他土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有信念。”
“没错,”我点点头,“我们传承文化,传承的就是这份坚定的信念。考试很重要,但比考试更重要的,是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我们民族的根脉啊。”
演出那晚,陈海洋站在舞台中央。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的歌声响起,背景屏幕上傩戏面具与现代光影完美交融。她的歌声清越动人,眼神坚定有力,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少女,而是文化传承的使者,是连通过去与未来的桥梁。
台下,王太保老师悄悄抹了抹眼角。他低声对我说:“我父亲生前常说,傩戏传了五百年,不是因为我们守旧,是因为每个时代,都有人给它新的生命。看到这些孩子,我看到了下一个五百年。”
如今,我们的非遗兴趣小组已经发展到28个成员。王辰宇立志报考民俗学专业,他说要把家乡的传统文化带到更远的地方;陈海洋的母亲在看完演出后,不仅同意了女儿继续参加兴趣小组,还主动为兴趣小组缝制演出服装。更让我欣慰的是,在最近的月考中,参与兴趣小组的学生们写的《论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平均分高出年级其他班级整整十分。他们用亲身经历证明,文化传承与学业进步可以相得益彰,家国情怀与个人成长能够同频共振。
今天下午,我又带着新课标去传习所找王老师。推开门,看见他正在指导王辰宇雕刻一枚小面具——那是为下周的公开课准备的道具。
“老师你看,”王辰宇举起作品,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我刻的是‘语文老师傩面。我要把您对我们的教诲,都刻进这个面具里。将来我要走得更远,让更多人知道我们临武的傩戏,知道我们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
木屑在阳光中飞舞,像一群金色的蝴蝶。我看着这个阳光灿烂的男孩,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忽然感到眼眶湿润。这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文化的种子正在破土发芽,看见了古老技艺在新一代手中焕发出勃勃生机。
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武水河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光。我想起王太保老师说过的话:“傩戏的面具为什么不能刻眼睛?因为神的目光要用心去感受。文化的传承也是如此,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心灵的共鸣,是精神的延续。”
这深浅不一的刻痕,不仅是刀锋游走的轨迹,更是一个民族文化记忆的延续。从明成化年间的思能公,到今天的王太保、王玉辉父子,再到王辰宇、陈海洋这一代,五百年的传承从未断绝。就像这武水河,从远古流来,向着未来奔去,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和人民。
夜幕降临,我在备课本上郑重写下:“文化的生命力,不在于它有多么古老,而在于它能否在每个时代找到新的知音。教育的使命,不仅是传授知识,更是传承文明,培育能够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时代新人。”
远处传来隐约的傩戏鼓声,那是传习所的夜课开始了。我知道,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文化的火炬正在传递,家国的情怀正在延续。这,便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能献给这个时代最深情的刻痕,也是我对家乡、对祖国最庄重的承诺。
席上春秋,经纬“郴”心
参赛作者:黄艳晶(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指导老师:王妍(郴州市临武县第六中学)
我生命的底色,是在郴州市临武县双溪乡杨梅江村铺就的。如今,县城初中的讲台站了十几年,粉笔灰飞扬间,脑海里常浮起的,还是外婆家那方洒满阳光的院坝,以及那龙须草叶摩擦时发出的、催眠曲般的沙沙声。
杨梅江的水是活的。它从郴山的怀抱里淌出来,清凌凌地绕过村口,滋养着两岸蓬勃的龙须草。那草叶细长,韧性极佳,在日光下泛着青凛凛的光。外婆是侍弄龙须草的好手。她总说,别处的草不成,非得是杨梅江的水,配着咱这儿的风土,才养得出这般“筋骨”。我常跟在她身后,看她在河边俯下身,镰刀轻巧地一划,草叶便顺从地倒在她臂弯里。晾晒的时节,整个院坝都弥漫着一种被阳光烘焙过的、干燥而清郁的草木香。
真正的学问,在捶打与编织里。外公是此间的圣手。他的那双手,粗粝得像老树皮,可一拈起柔韧的草叶,便陡然变得无比灵巧而温柔。五岁那年的暑天,热得连狗都只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外公坐在小凳上,膝上摊开未成的席子,像对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地顺着草茎的纹路摩挲、整理。我忍不住想伸手摸,他却轻轻挡开。
“丫头,别毛躁,”他的声音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草有它的脾气,你得懂它,它才听你的话。”
外婆这时便会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温暖的漩涡。她拉过我的小手,将一根处理得温顺软韧的龙须草放在我掌心,那触感,微凉而滑润。“你外公把这编席子,看得比天还大。”她指着身旁的木槌和石板,“瞧见没?晒三天,捶百遍,力道要匀,心思要静。这编席啊,也如编日子,经纬分明,一步都错不得。”
我于是安静下来,看外公起头。几根草在他指间仿佛活了过来,穿梭,交错,咬合,一个严谨而美妙的方形席角便初具规模。外婆坐在对面接过,两人无言地配合着,只有草叶“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又像细雨润土。阳光透过老樟树的枝叶筛下来,在渐渐扩大的席面上跳跃着斑驳的光斑,我趴在一旁,觉得这大约是世间最安稳的景象了。
七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烧得我迷迷糊糊,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恍惚中,总能听见院里有那熟悉的“沙沙”声,不急不躁,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将我紊乱的世界重新编织平整。后来才知道,那三个夜晚,外公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为我赶编了一张小席。“龙须草吸汗透气,孩子睡着舒服,病好得快。”他这样说。那张小席,席边还被他编出了一圈简单的如意纹。病愈后,我夜夜都睡在上面,肌肤触及的,总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凉润,仿佛睡在了一片被夏夜凉露浸润的草地上。
十岁,父母接我去了城里读书。临行前,我的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最占地方的,便是那张崭新的龙须草席和几个小巧的草垫。外婆红着眼眶,一遍遍抚平席子的卷边:“城里夏天闷,有这个,凉快。想家了,就摸摸它……”外公话少,只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走出去,也别忘了我杨梅江的水,忘了咱这手艺。这是根。”
城里的日子,被各种现代化的事物填满。空调的冷气生硬,市面上的凉席五花八门,却总觉少了那分贴心的“润”。我从杨梅江带出的那张席子,成了我安放乡愁的方舟。每年夏日,我必会请出它来,在阳台上透透气,阳光一照,那沉睡了一年的草木香便苏醒过来,丝丝缕缕,将我紧紧包裹。
成为了母亲以后,我带着儿子再次回到杨梅江。小家伙对外太公的手艺充满了好奇。外公颤巍巍地抱出一卷色泽沉郁的老席,那席面光滑如釉,纹路却依然清晰紧密。“这是你太奶奶编的,”他的手指划过经纬,像抚过岁月的年轮,“一辈子,就睡在这上面。”
我的儿子,这个在县城里长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只片刻,便惊喜地叫道:“妈妈,好凉快!还有一种……一种太阳和青草的味道!”
那一刻,我忽然全然明白。这龙须草席,何尝只是一件器物?它是郴山的土,郴水的水,是外公外婆那布满老茧的双手与无尽耐心所凝成的时光。它从自然中来,被匠心点化,最终承载起一代代人的体温与记忆。它是一种活着的、呼吸着的乡愁。
如今,我在语文课上,讲到“乡愁”,讲到“工匠精神”,总会提及龙须草席。我会告诉孩子们,有一种凉润,源于大地,有一种深情,织就于指尖。这由郴山郴水滋养、由一双双巧手编织的非遗,就像一条温润的河流,流过岁月,连接起过去与未来。而我们每个人,既是这河流中的一滴水,也应是守护这河流不至于干涸的一方土。
站立讲台十五年,每当酷暑来临,办公室里总会浮动着空调的机械声响。这时,我会轻轻展开那张跟随我多年的龙须草席,让它在座位上铺开一片来自故乡的荫凉。
学生问我:“老师,现在都有空调了,为什么还要用草席呢?”
我微笑着让他上前,亲手触摸那温润的草茎。“空调给的是冷,而龙须草给的是凉。冷是外在的、强干的;凉却是从内里生发的、与自然相通的。这其中的差别,恰如记忆与遗忘,传承与断裂。”
龙须草席的真正价值,不在于它能给我们带来多少凉意,而在于它将我们与脚下这片土地紧紧相连的魔力。每一根草茎都诉说着郴州的山川脉络,每一道纹路都镌刻着先人的生活智慧。
去年秋天,我带着学生来到临武县龙须草席编织技艺的非遗传承人胡晓琴女士成立的龙须草编技艺传习所参观学习,学生们围在她身边,看她粗糙的手指将柔韧的草叶变成了一个个精美的纹样。一个女孩忽然说:“阿姨的手会跳舞呢。”
胡晓琴女士笑了,那笑容里盛着五十六年的光阴。“孩子,这不是跳舞,这是在跟土地说话,跟江水说话呢”。
当孩子们笨拙地拿起草叶,学着起头、编织时,我看见的不仅是手艺的传递,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苏醒——在快节奏的时代里,我们依然需要这种缓慢的、与自然对话的能力。
如今,龙须草依旧在杨梅江的江边生长,江水依旧日夜不息地流淌。而我知道,只要还有人在聆听,在编织,在传承,这份来自土地的智慧,就会如这江水般绵延不绝,润泽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这不仅是技艺的存续与传承,更是一个民族不忘昨日来时路、认清明日去向的生动见证。
作品点评
《守山人》以一滴晨露为引,将宏大的“郴山郴水郴情”主题凝练于守山人王爷爷的生命记忆中。故事透过接露、煮茶、探友等日常细节,展现了三代人对山水无声而深情的守护。文中,瀑布的轰鸣不仅是自然之声,更是时间与承诺的回响;壶口岩的滴水成了联结过去与未来的精神脐带。作品巧妙将地理景观转化为情感容器,让“郴情”具体化为守山人的倔强、教师的奉献与血脉的传承,最终抵达“守护不是对抗变迁,而是让根脉在流动中延续”的深刻立意。文字间流淌着对故乡本质的诗意沉思——真正的乡愁,是成为山水的一部分。
《刻痕》是一篇情真意切、立意深远的优秀散文。文章以“傩戏传承”为脉络,通过“敬畏—创新—信念”三重递进,巧妙地将传统文化传承与当代教育使命相融合。文章最动人处在于其细腻的细节描写与真挚的情感流露。从木屑飞舞的传习所到灯光璀璨的演出现场,从王太保老师的刻刀到王辰宇雕刻的“语文老师傩面”,每个场景都饱含深情。人物形象塑造尤为成功——老艺人的坚守、年轻传承人的创新、学生的成长转变,都真实可感。更可贵的是,文章超越了简单的文化保护主题,深入探讨了传统文化在现代教育体系中的价值与生命力。通过将傩戏与《楚辞》《山海经》等经典相联结,展现了中华文明的血脉相通;通过“傩戏摇滚”“3D打印面具”等创新实践,诠释了传统文化与时俱进的生机。结尾处将个人使命升华为民族复兴的时代责任,使文章格局豁然开朗。这是一篇既有文化厚度,又充满教育温度,更彰显家国情怀的好文章。
《席上春秋,经纬“郴”心》这是一篇情真意切、意蕴深远的优美散文。文章以龙须草席为情感载体,以沙沙声为贯穿全文的听觉线索,巧妙地将个人记忆、家族传承与非遗文化融为一体。作者通过对外公外婆编织草席的细腻描写,让匠心在指尖流淌,让乡愁在经纬间交织,实现了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文章最动人之处在于将冰冷的手艺赋予了温暖的体温——病中赶编的草席、离乡行囊里的牵挂、四代人对同一张席子的情感共鸣,让传统文化不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成为流淌在血脉中的生命记忆。文中空调的冷与草席的凉的哲思对比,更是点睛之笔,深刻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我们该如何守护与传承传统文化这一时代命题。全文语言诗意而不失质朴,情感饱满而克制,在个人叙事中完成了对工匠精神、文化根脉的深刻思考,是一篇兼具文学美感与现实意义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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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 君
二审:张振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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