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流下潇湘去

参赛作者： 曹晓峰（郴州市桂阳县樟市镇人）

我离开郴州那年，天刚蒙蒙亮。

雾气如同未洗净的旧床单，沉甸甸地覆盖着东塔。家人未曾前来送行，唯有同学在车站一同前往。临发车前，我在站口点燃了半支烟，烟头在晨光中闪烁不定，似是未出口的话语。手机里，反复编辑着一条短信，字迹打了又删，终究未发送。

拖着崭新的大号行李箱，轮子滚动于水泥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箱内装满了衣物、一张车票，以及特意购买的几瓶”神农谷“山泉水。尽管尝不出这水有何特别之处，但转念一想，又或许过番日子这水就有了家乡的味道。

郴州，山不高，水不急，人声亦不嘈杂。日子如东江湖的水面，被江雾轻柔托起，清澈见底，卵石青白相间，水草随波轻舞，宁静得几乎不起涟漪。江上小船悠悠，船头戴斗笠的汉子轻轻一点竹篙，船身便划开水纹，搅碎了水中的云影。那时，我仿佛东江中的一尾鱼，悠然自得，心想若能如此一生，日出劳作，日落归家，锅中有饭，窗前有月，便是满足。然而后来才明白，是否满足，从来不由自己决定。

大巴缓缓驶离郴州，窗外的香樟树一排排后退，宛如绿绸被无形的手缓缓拉走。颠簸的车厢里，我掏出手机，一字一句编辑短信。

那年，我十九岁。

离开郴州后，辗转于多个城市之间。外面的世界广阔无垠，曾经十分钟车程即可到达的朋友家，如今成了遥不可及的记忆。首次拜访新同事时，仅地铁加公交就耗去一个半小时。在写字楼从事计算机编程工作，每日面对屏幕敲击键盘，如同对着一口无声的深井。同事们鲜少有人知晓郴州，询问：“彬州有什么？”我答道：“郴州！有山，有水，有雾，还有秦观笔下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他们笑称：“诗词？真文艺。”殊不知，那不是文艺，而是命运的写照。

某次翻阅《宋词选》，无意间读到了那句词。当时外卖点了一份血鸭，一块鸭肉掉落，说时迟那时快，没搂住，幸好没超过5秒，直接往嘴巴送了进去，还顺走了2大口米饭。忽然间，我哑然失笑。郴江原本流淌自如，何须追问“为谁”？水顺流而下，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地形使然。人生亦然，并非不愿停留，而是无法驻足。

某年春节回家，特意来到老家江边伫立片刻。水流依旧，山峦依旧，只是岸边开始不断驶来的新车，有广东车牌，有长沙车牌，仔细听，似乎还有着熟悉的996的味道。想起行李箱角落里还压着一瓶矿泉水，瓶身干净透明，只是早已过期。拧开瓶盖，将水倒入江中，水滴融入江水，泛起层层涟漪。那一刻我顿悟：即便离开了郴州，它依然等待我的归来。我们彼此了解，却只能隔着时光遥望。

如今，我依旧漂泊在外。加班至深夜时，站在天桥上俯瞰车流如河，霓虹灯下身影被拉长，显得陌生。闭上眼睛，浮现的是那条江、那座山、那个冬日父亲骑摩托车载我穿越林邑路的情景。风穿过香樟树林，带着湿润的气息拂面而来。

秦观问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答案其实早已镌刻于生命之中。水因大地而流动，人为生计而奔波。无论走得多么遥远，骨子里依旧留存着郴州的雨、郴江的雾、东塔的蝉声。不再追问“为谁”，因为只要郴江还在流淌，我就从未真正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