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水予我几分柔情

参赛作者：郑玺微（郴州市财政局）

郴州，印象中是一个名字不太好念的旅游城市，同为湖南人，来郴前却对它知之甚少。只记得年纪尚小时，误将“郴”作“彬”发音，引来老师斥责。唯一有接触的机会，是在上大学时，经不住几位同学劝说，去东江湖游玩数日，便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彼时走马观花的我做梦也想不到，将来会到郴州工作，甚至后半辈子都可能成为一名郴州人，这可真的称得上是命运的安排了。林邑之美，以水养人，以水渡人。居住越久，这种感觉于我愈发浓烈。

一

老子云，“水利万物而不争”，上善若水，其言也讱。水滋润万物而谦逊寡言，所造之物却孕育众生。徐霞客评郴州“寸土无丽”，郴州遂有“寸土佳丽”之誉。这份誉美，郴水居功至伟。

美学家概括美，论证“美”是人的本质特征。换而言之，人天生就是以美为追求，以美为范本，以美为人的最高品质的。诗人颂美，从不吝惜辞藻的华丽繁复。云中君之美，缥缈俊逸，轻盈绰约；洛神之姿，清冷绚烂，臻于极致。然颂美并非单纯咏美。屈夫子在《离骚》《九歌》以“香草美人”喻君子，非求寻肤貌之菲，而言应以冰清玉洁之美为追求，以高绝情操之美为人格。江离芷草披在肩上，秋兰结佩系于腰间，君子以香草明志，纵九死其尤未悔。

春夏之交，我第一次拜访仰天湖，一派春和景明，不由想起这位楚国君子之言。仰天湖，仰天——问天，天地从何而生？万物因何而变？身处此地，不自觉摈弃一切杂念，仿佛自身也变成了两千多年前饱受困扰之士，所求、所想不得而向上苍发出诘问。美的震撼可以净化人的性灵，同样，东江湖的壮丽辽阔，莽山的峭拔奇绝，也无不使君子之心纯洁而感怀。

夫君子，如玉如竹，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古人向来有以物喻人的传统。濂溪先生独爱莲，在郴州亲辟莲池种花，不只爱莲，更爱其高洁之质。我常去爱莲湖赏景，喜欢站在石板台阶上，注视莲边的水。莲花未曾厌我频频打扰，我便去了一次又一次。闲暇之余读史，阅魏晋嵇康、唐代刘禹锡之事类，深感时局恶劣之频，命途多舛之艰。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天下随波逐流者如黄河之沙，和光同尘者如长江之水，爱莲湖的荷花盛放了一千次，岸边赏莲的人到访了无数位，又有几人能如他们一般？

许久后我才懂得，只有至清之水方能育至清之莲，也只有至情之人才不忘至情之本。水有五德，郴水孕育了香草的德行，爱莲湖的荷花才有其出淤不染、濯涟不妖的美名。为人应如莲生，既有夫子以死明志之决绝，又有莲花破淤绽开之坚韧。沧浪之水，清则濯缨，浊则濯足，本是一身洁白，哪里又会染得上尘埃？

郴水孕景，尤育君子，她赐我几分才情。

二

莲花，是水的君子。树，是水的延伸。我去过不少城市，可从未见过路旁如此繁密的树。我自小就晕车，路途不远的时候，宁愿走走路，骑骑单车，逛逛场馆，体会郴州的风土人情。尽管城内的路势不太平坦，骑行踱步累了，却总能在树下找到一片阴凉。如果在仲夏时节的街边，你倚着树休息，不经意抬头看，它分出的枝杈会将路边的楼栋遮蔽成茵茵翠绿，摇曳叶缝中射出的光，好似水面的涟漪在荡漾。

曾看过几张郴州知青的老照片，广东、江西、衡阳等地来的青年在郴江岸边的老树合照，青涩的面容，羞怯的笑脸，相机将他们的芳华定格在那一瞬间。那时候还没有修起河堤，岸边的水泥楼和青砖瓦房错落开来，一涨水，河水会蔓延到一楼或堂屋，跟如今大不一样。我看了许久，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一代人常有一种错觉——世界一直是我们见到的这般模样。郴江两岸是清秀的，有绿荫成片的；祖辈们是慈祥的，有银丝缕缕的；父母是忙碌的，有时絮絮叨叨的。可是有没有想过，在我们还不在的从前时光里，他们也曾拥有过充沛的、朝露般的青春呢？

忘不了挥手，忘不了惜别。我想起2018年“五一”来郴州的情形。三个懵懂少年结伴而行，去小东江观雾，去苏仙岭赏花，只在大街上闲逛也觉得有意思。那时候，我们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有无限的年华，有永远说不停也聊不尽的话，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们。临别之际，一人留下，二人回长沙，我那位汝城朋友，在火车站月台为我们送行，互相约定，下次还要再来。车渐渐启动，他快速挥舞的手却放缓了频率，定眼一看，眼中似已噙着泪。

我们都知道，那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我们没有吵架，没有冲突，曾以为友情会一辈子延续，但三两年间就渐渐失去了联系。有时感物伤情，又想，即便联系上了，又能谈什么呢？寒暄，回忆往事，空叹遗憾和感慨，最后便是无言的沉默。我们都长大了，有各自的烦恼和忧愁，为了避免这种尴尬，还是不要打破回忆的滤镜，就让往事留在往昔吧。

韶华易逝，人老了，总追忆起过往，其实不是怀念过去，而是在怀念青春。郴江日夜流转不息，又汇聚了多少人的朝露？

岁月芳华，忆水流年，郴水，你承载了几多悠悠情谊呵！

三

时间只会向前走，河水只会往下流。在洞庭湖旁工作数年，我却循湘江逆流而上，又来到了这片郴水滋养的土地。从益阳离开前一天，衣柜上取出沾满灰尘的旅行箱，细细擦干净，装点好衣物，在凌晨街道上，自觉与身后往事渐行渐远，不由地悲不能已。我是多么不舍，多么留恋，似乎又一次站在了那个夏天依依不舍的月台前。没有长亭，没有古道，渡口旁竟也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我却不能停下脚步，因为我已乘上一辆单向行进的列车，停留等候，驻足再久，终究要往下个月台出发。坐在列车上，你，我，所有的旅客都在等待列车员播报的、不知何时到来的最后一站，那座站点的名字叫作——死亡。

水，是流动的，不由人的。其实又何止是水，生命恰似水流。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庄子之妻去世，旁人悲戚，他却击缶高歌。可又有几人能同庄子一般豁达，我还是害怕。我怕再也看不到爱人的眼睑，我怕再也见不到亲人的面庞，我怕再也听不到世间的欢欣歌唱。我爱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就像郴水爱着她润泽的人。与所爱之人分离，像是在心上剜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盈满爱意的眼，冰冷淡漠的眸，再也不回来的人。想起她时，似丝雨刺入肌肤，只有细细密密地疼。

我住的房间，窗边有棵樟树，每次向外看，眼里总能充盈饱满的绿。每次窗外树叶飘落，总忍不住叹息。树的生命由水赋予，水沿着叶脉生长，枝叶飘落在土里消融，它终于又回到了大地。水的轮回徙迁不止，生命的轮回是否也这般流转不息？我与很多人已见完了此生最后一面，但无数次轮回之后，会不会在哪一天的哪棵树下，我们又能再一次遇见？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郴江的水也不会两次流入同一条河流。但我却已感受到了郴水的脉脉温情。一次回郴是阴雨天，乘网约车下车，没带雨具，我只能在街边角落躲雨。旁边小吃店的大妈看出了我的窘迫，主动询问我是否需要雨伞，我连连道谢，她说，我这个年纪就跟她的儿子一样，哪里有母亲想看到自己的崽挨淋受冻呢？考试当天早晨，在湘南中学不远一家粉店吃早餐，老板看出我是考生，上餐时还祝我一举中第。上班后，同事、领导十分关心、照拂我，小到吃穿用度，大到人生规划，无不将自己所有和经验无私传授给予。还有我的室友，一个在五岭大道长大的、乐观开朗的上进青年，经常骑小电动载我去金国鱼粉等老店尝美食。郴州雨水充沛，天气多变，有时不禁感慨，在此生活，见到的最多的居然不是太阳，而是一张张诚挚的笑脸。

倘若我是一棵草种，躺在枯水的岸边，到了汛期，河水会以每小时十二厘米的速度将我淹没，来年春天，阳光和水液会渗进土壤，滋润我的肌肤，届时，我就获得了新的生命。倘若我是一尾青鱼，飘在潇湘的水里，转身洄游，林邑之水的女神会拥我入她的怀抱，翌年槐月，稚鱼会在郴江里焕发生机，那时，我就消融进了这片土地。

我明白，我不是来到了这里，而是终于回到了这里。

想来也有意思，我曾在三湘多地生活，却从未认真了解过湘江的支流。观郴江自骑田岭发源，于飞天山流入耒水，再汇入湘江，才意识到，原来少年时日日望见的湘江水里，流淌的却有郴江的几股涓流。在潇湘河畔生长的我，原来早已受过郴水的滋养。千年前词人凄怨伤绝，由处州谪徙至此，是否也与我有着相似的心境，感受到寸土佳丽给予的几分柔情与慰藉呢？

坐在东江湖畔，怔怔地望着湖面，喃喃地自言自语，湖水好像听见了，却没有回答。风与树摇摆，有沙沙的响。只看见阳光穿透云层，打在水面的涟漪，缓缓沉入湖底无尽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