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青，思念长

参赛作者：周雨彤（郴州市桂东县沤江中学）

指导老师：崔锦遐（郴州市桂东县沤江中学）

清明前，雨是斜着下的，像奶奶纳鞋底时扯出的棉线，密匝匝地缝着春天的边。这雨落进窗外的艾草田，便成了青汁，混着泥土的腥，在瓦檐下滴成串珠——像极了那年清明，她蹲在灶边揉艾草团，指缝里渗出的绿。

厨房里，妈妈和姑姑围在木桌旁搓艾草团，青汁染绿了她们的指尖，也染绿了案板上散落的面粉。我凑过去想帮忙，捏出的艾糍粑歪歪扭扭，像被猫抓过的面团，又像天上掉下来的云，没形状。“来，奶奶教你。”她把我拉到身边，手像老树皮，却暖得像晒过的棉被——那温度，是揉了六十年艾草团攒下的。

面皮在她掌心摊成圆月，馅儿一勺刚好，指缝一捏，竟绽出朵小花。“看，像不像太婆坟前的艾草？”她笑，眼角的皱纹里漾着青汁的光。我伸手去够那朵“花”，却被蒸笼盖掀起的白雾扑了满脸——混着艾草香的热气钻进鼻腔，甜丝丝的，像把春天揉碎了蒸熟，又像她哼的童谣，软糯糯地糊在心头。

“急不得，得让老祖宗先尝。”她把艾糍粑和酒肉等码进竹篮。祭祖时，她跪墓前轻声絮语，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虔诚，仿佛那些名字真能开出花来。我学她的样子跪在地上，却听见肚子“咕咕”叫——原来思念老祖宗，也会饿。

仪式结束，那盘温热的艾糍粑才轮到我们。她总挑最大个的给我，咬一口，外皮软糯得能牵出丝，藠头、油豆腐炒腊肉馅儿烫着舌尖，香味撞得鼻腔发酸。“奶奶，您也吃。”我递过去，她摇头：“奶奶牙口不好，你替奶奶多吃。”可我知道，她是想把最好的都留给我。

去年清明，离太公太婆的墓碑不远处，多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奶奶的名字。三块墓碑像三片沉默的艾叶，守着同一片山坡；三缕青烟从坟前升起，混进雨雾里，分不清哪缕是太婆的，哪缕是太公的，哪缕是她的。厨房里少了那个系蓝布围裙的身影，蒸笼搁在角落，落了层薄灰——那灰是细的，像她揉面时撒的面粉，却再也等不到那双暖如棉被的手来拂。

今年清明，我学乖了，没吵着要第一个吃，而是在祭祖时把艾糍粑端到奶奶墓前，学着她的样子低语：“奶奶，您先尝。”坟前只有风穿过松枝的呜咽，像她从前揉面时哼的童谣，走了调，却混着雨声，更清了。我咬开一个艾糍粑，还是那种馅——藠头的脆、腊肉的咸、油豆腐的软，在舌尖搅成一团，却少了从前的香。那香原是她揉进面里的：她揉第一遍时说“艾草要醒透”，揉第二遍时说“春天要揉进面里”，揉第三遍时说“这遍揉完，老祖宗就尝得到甜了”——可现在，面是我揉的，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全了。

原来思念不是嚎啕大哭。它是吃艾糍粑时突然停住的手——筷子悬在半空，像被谁轻轻拽了一下；它是看见蓝布围裙就红了的眼眶——那围裙还挂在老灶边的竹钩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艾草汁；它是揉面时突然哼出的半句童谣——调子跑了，却混着面香，飘进窗外的艾草田；它是掀蒸笼时突然擦向额角的手——明明没出汗，却像她还在身后，轻声说“擦擦，别让汗落进面里”。

现在我才明白，奶奶没走。她变成了窗外的雨，落进我搓艾草团的手心，凉丝丝的，却带着她掌心的暖；她变成了蒸笼里的热气，萦绕在我清晨掀盖的瞬间，白茫茫的，却混着她哼的童谣；

她甚至变成了我咬艾糍粑时，舌尖那抹先甜后苦的滋味——甜是她揉进面里的春天，苦是她没说完的话，像艾草的根，扎进生活里，长成我生命的一部分。

艾草年复一年地青，思念却像雨后的苔藓，悄没声儿地爬满心尖——绿茸茸的，像她揉面时指缝里的青汁；软乎乎的，像她系蓝布围裙时的背影；甜丝丝的，像她递给我最大个艾糍粑时的笑。原来最深的亲情，不是日日相伴，是那个人走后，她的温度还烫着你的掌心，她的声音还响在耳畔，她的习惯早已长成你骨血里的一部分——像艾草的香，清苦却绵长，够你尝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