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江：水边的阿狄丽娜

参赛作者：侯艺超（郴州市永兴县第一中学）

指导老师：邝珍（郴州市永兴县第一中学）

我家窗下，是条日夜奔流的江。它自秦汉的竹简流出，淌过唐宋的码头，最终将名字——“郴江”——烙在这座湘南小城的命脉上。自我有记忆起，它的呜咽与奔腾便是永恒的摇篮曲。我以为我懂得它，一如熟悉自己的掌纹。直到那个下午，我才明白，我听见的，从来只是水的沉默。

那是高一一个闷热的周末，我为征文比赛素材所困，烦躁不堪。江风也熨不平心中的皱褶。就在这时，一阵绝不属于流水的音符，破空而来。

是钢琴声。

它从对岸老城区一扇木窗飘出，清脆、跳跃，却又被江水涛声温柔地包裹，像一枚被急流打磨得温润的卵石。我侧耳倾听，是那首《水边的阿狄丽娜》。弹奏者技法显然生疏，音符断断续续，甚至偶有错漏，像学步的孩童。可那琴声里有一种东西，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穿透了江面的水汽，精准地叩击在我心上。

循着琴声，我第一次真正走向郴江的南岸。与北岸霓虹闪烁的滨江大道不同，南岸是另一重时空。青石板路湿滑，吊脚楼依水而建，木门虚掩，漏出老人听收音机的咿呀声。我问一位坐在门口剥豆荚的阿婆，琴声从何而来。她抬头，笑出一脸皱纹：“找小雅老师啊？巷子最里头，窗台摆着月季的那家。”

我走到那扇窗前。琴声已换作一段舒缓的练习曲。透过窗隙，我看见一个极瘦的背影，肩胛骨在薄衫下清晰可见，正对着一架旧钢琴，无比专注地起伏、按压。墙上挂钟指向下午四点，阳光斜斜劈入，将飞舞的尘糜照得如同金粉，洒满她花白的发髻。

她没有发现我。她的世界只有眼前的黑白键，和窗外永恒的江流。

后来我从阿婆口中得知片段：小雅老师是返城的老知青，年轻时是文艺兵，在兵团弹手风琴。后来回城，在这江边教了半辈子音乐，一生未嫁。钢琴是几年前旧货市场淘来的，她说，江水听久了，得给它听听别的声音。

再次隔江听琴，是在一个月后。秋意渐浓，江水愈发湍急浩荡。那天的琴声却变了，它不再试图穿透什么，而是与江水融为了一体。涛声是低音部，琴声是高音部，一个雄浑，一个清越，共同演绎着一首无人指挥却无比和谐的交响。我忽然福至心灵——那并非弹奏给对岸繁华的表演，而是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献给江水本身的独奏。

它是一种回答。

对郴江而言，它见证过“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千年孤寂，承载过无数舟楫与离愁。它的语言是永恒的奔流。而此刻，终于有人，用另一种永恒的艺术，在回应它。琴声是岸对水的抚摸，是人对土地的注脚，是一个灵魂对一条河流最深沉的理解与告白。

我最终没有去采访她。我的征文，写了这条江，写了这琴声，写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郴情”。它不在喧闹的导游词里，也不在千篇一律的赞歌里。它藏在南岸幽深的石巷里，藏在一个老人日复一日的琴声里，那是文明与河流相互滋养、彼此应答的声音。

我终于听懂：郴江的奇迹，不在它奔流向海，而在它千年守城。而人的情意，最高贵的并非呐喊，而是如同这江畔琴声，是一种温柔而固执的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