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脉书

参赛作者：杨瑾晗（郴州市临武县第一中学）

指导老师：李多玉（郴州市临武县第一中学）

深秋，祖母院中的老银杏，将金叶写成漫天飞舞的信笺，轻轻落向她膝头摊开的书页——那仿佛是大地摊开的一角。尤其眷恋扉页，总以层层叠叠的暖金，温柔覆盖住那个墨色淋漓的“郴”字。湘南山坳里的小城临武，是我的血脉所系，是这“郴”字之下，一片被群山环抱、吐纳生息的温热故土。祖母的目光温煦如晒透的棉布，她指尖拂过落叶与字痕的交叠处，一句低语，便似一枚沉实的种子，悄然落入少女的心壤：“孩子，要爱自然。”

爱自然？指尖摩挲着叶脉冰凉的纹理，她心中生出涟漪。自然是什么？是西山终年不散的云雾？是武水河不舍昼夜的奔流？抑或是一种更幽深的呼唤？这疑问如藤蔓，在晨昏的光影书页间悄然滋长。终于，她负起行囊，如一个执拗的叩问者，踏上向四季深处溯游的孤旅，只为聆听大地最本真的回响。

严冬的朔风砭骨如刃，她孑然向西山行去。南国少雪，那年却奇寒。山径覆霜，一枚裹着冰壳的枯叶猝然坠地，玉碎清响，寒意沾衣。少女心性如初砺之锋，偏要在万物蛰伏时，叩访那孤寂的峰顶。步履未歇，忽有沁凉吻颊——是雪。仰首间，半山云涛奔涌，撞入眼帘。世人皆逐蓬莱幻境，她未曾远游，只识得这方水土。此刻，万顷云海舒卷，吞噬深谷，却无奈于远峰如黛，倔强地刺破乳白的混沌。数点青峦如霜刃，无声割裂苍茫，那是造化沉雄的角力。她蓦然止步，席地而坐。寒风凛冽，裹挟冰雪掠过耳际。冬，原是沉寂的注脚，她却于万籁俱寂中，捕捉到薄冰之下，淙淙流水正以坚韧低语，凿穿时光的冻土——那是大地深藏的、永不凝滞的脉搏。这冰层下的密语，这云山亘古的默峙，许是自然吐纳的第一缕清息。

当西山的寒意渐渐消融在料峭春风里，她独溯武水之源。这条临武的母亲河，看似薄情，奔流赴海，一去不返；却又至为深情，自黄帝的弦歌里蜿蜒至今，滋养两岸生民。源头水急，春雨新涨，激流似银箭离弦，猛浪若素练腾空。寒意侵衣透骨。蓦然，几树夭夭灼灼的粉霞泼入视野——是野桃。先花后叶，此刻枝头唯见繁密花云，不染半分新绿。风起处，落英簌簌，如一场盛大而静默的献祭，倾尽刹那芳华拥抱乾坤。伫立花下，恍如太虚。水流和缓处，野鸭数点，悠然拨动清漪，“春江水暖鸭先知”，绿波碎作一川温润的翡翠。岸畔农人衔草，与她目光轻触，只淡然颔首，便各自沉入暖阳的金辉里。无言的相契，远胜千般絮语。这花汛的炽烈，这水暖的灵犀，这天地间的静默相知，恍然描摹出自然温润的肌理。

如暑七月，流金铄石。她行至黄龙山麓。山巅矗立烈士丰碑，一侧童声嬉闹如清泉溅玉，一侧书声琅琅似松风穿林。赤日炎炎，蝉嘶如沸，她蜷身于守园小屋的檐下喘息。木门吱呀轻启，一位拄杖老者邀她入内，老风扇喑哑转动，和着窗外永不止歇的蝉鸣，竟交织成小城最熨帖的安魂曲。桌上摊开的旧相册，泛黄影像在斜阳里洇开了面容。老人絮语着血脉往事：世代根植于此，烽火燃九州，族中儿郎振衣而起，血沃山河。青山有幸埋忠骨，石碑承霜雪，亦沐晨光。人们立碑于此，亦容孩童的喧腾、青衿的志向在其间回响。“山呐，比人活得长远，”老人声调悠缓，如述说亘古的秘密，“自然看尽了沧桑，它容得下这碑，容得下稚子的欢笑、少年的书声，它懂得，这山河，本就有灵。”蝉声如浪，她静坐无言。原来，自然的魂魄深处，回荡着不灭的英魂与代代相传的、生生不息的祈望。

金风飒飒，终于将她送回起点。小城街巷，市声盈耳，交织成生活的乐章；风拂水潺，树摇清澈，应和着山水的韵律。人间烟火，已与大地吐纳水乳交融。重返小院，银杏筛下碎金，落叶覆满石案，宛似大地铺展的素笺。树下，她掘出一坛陈年深埋的醴泉，向后山行去。祖母安息处，松柏苍然。碑前坐，那句“要爱自然”的叮咛，穿透岁月烟云，蓦然在耳，清晰如昨。

“何为自然？”

西山云壑间的沉雄角力是自然，武水源头那场盛大静默的花汛与灵犀的鸭知是自然，黄龙山下蝉鸣深处蕴藏的不灭英魂与生之祈望亦是自然。然而，遍历四时，她终是彻悟：那人与山水相看不厌的静默契阔，那市井喧嚣与大地脉动同频共振的和谐，那生于斯、长于斯、魂归于斯的亘古深情，方为自然至深的奥义——一曲天地无言、包容万物的大和谐。

她倾杯，清酿涓涓，渗入脚下温热的故土。

这一盏，敬奉天地，敬奉众生，敬奉这化育万物、涵容万有、联结万心、书写着一切答案的——自然本身，这部无言而深邃的“大地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