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弃游子衣

参赛作者：周欧灵（郴州市临武县第一中学 ）

指导老师：蒋梅方（郴州市临武县第一中学）

十五载之外，复从早市引步至江岸，那仍是初春的往蹊。对曾为萧条人事倍感“如在异乡”的他，过目夺眶的是为伴不失的那片家乡灯火，结眼居心者为相看不厌的那卷郴乡山水。

彼时他步循沿江路段，武水数夜里，便甚是熙熙攘攘的一畔。接来足履含吐宿雨、披挂新泽的云灰石砖，于间暗隙铺张得笔直，于卧染上枯褐、正稍蜷曲的断柳在眼底最先分明。

武水的吞声，像对短岁冬去的如鲠在喉。他停驻相叹：“南国最不善挽留的，还是那苍流衔着乱石的季令”，更仰向石青的絮云，追忆起那江流亦“不顺”的光景，凝然扶按在如齿的石栏，浅望上涨如屏的江面。如帷如垂的浅黄柳枝欲称额前，如珠如饰的灰黛柳芽似悬一线。

他思绪心头，溢出一句：“武春柳色恰是如此簇集。”想着新旧顺逆的往替，似那“哀筝一弄湘江曲”般一往自然，拨开一众心绪，淌声地勾勒出了几话心事，亦清澈地具象成了几许桥段。

就近前个岁晏，他得记下母亲的交代。可新年以往是要在本乡过的，也曾是交代。早岁哪知家室中落便冷了门庭，由来他很贪外祖母家的热闹，这年却唤他回那乡度了。

与此亦头回的是本家到了位生人，领人的是母亲，不似往昔看得出是一放年假赶回来的。而他正休假闲卧房里，但能瞥见那人稍暗而刚毅的神色，想是个工人不差，却难像平日见的，着的衬衣也净。男人话音非大非长，如点如滴，如雨在檐，只听母亲座谈。即使冬阳访户，晨色撞面，他但思绪纷飞如杂雀，竟觉耳像捂起的……

仅听些“他爹最后病榻上……年纪尚不晓得哭，大伯叫他喊‘回来’……”母亲讲快了点。”打今五年……回来不大讲话了，嘴皮薄了不少……也还算好相处……”前后是些没见过的话，他默认那隐痛是难道明的。

待母亲进房，当着他话里、字里清晰着：“前阵子，你也愿意，先叫金叔。务工那边认识的，不是本乡人，属云南壮族那边。”他看去情愿听，“金叔是孤儿来的，脾气好。愿陪着去妈那边过这个年好热闹热闹，也好在咱这边走动走动。”他方想打听些都没问出，母亲忽郑重起来：“你要想好，下年就是咱得去他那边过了。”他话倾到嘴边：“那以后？”母亲接来抚握住他欲收拢的手：“至少等你念完书，以后再说。”，见他不动声色了，母亲留他思忖着。

“那再正常不过”，他仰来铺将的四肢，在思索间愈加沉重而非松弛了。当深刻的往事织罗成网，心间便渐渐落入吾乡的悉数，收不起更搁不住，回忆此刻正是那沉甸甸的狭口袋，好不容易翻离出的旧事物，又不可回避地杂糅着新情感：近五个年头，乡人益生分，好不清明赶回，只大伯带他认路，也谈不上感受。转忆这年度过中秋，便感年纪像极了打霜，越来越厚，而人却零落如那草莽了。学时也紧，他真真在乎的是往后会不连诘问自己：“根本在乡土扎了多深？”也隐躲不去更难以启齿了。更甚些个场面，心头暗藏不住，终散如覆水：客乡迢遥，殊方交浅，别馆寒砧……闭目思及惶如风筝断线，已无以为指引，睁眼眼前抑如锁孔深邃，更无以为钥匙。他很想再出门看看，但出了房门偏又关了心门。

金叔起身坐靠他旁，话音仍不大，寥寥不深不远的话，单伸手为他扶正了压偏的衣冠。随至外祖母那，往年说来有的大活今都没等人，是早备齐了岁事，他本等得起，但现坐不住了。共外祖母话起，方晓金叔先来帮着忙完，待休假才又上县里接了他去。

这关头，差除夕只手能数了。一乡内奔波的是人，而不是景。一晨炊后，日色如蜡，云眉娟娟，母亲临时问起他:“年来妈见你，心里咋过？现有条件，让金叔带你去多看看家乡的奇山丽水，对你来说好些，彼此也好多了解点。”他垂下头，金叔称应动了车唤他，声音断收将他随了去。行窗里春山如遮，青田如铺，许时驶至资兴。

时辰尚午，日色如烟，云发毵毵，共金叔一程，他甚是觉得冬日可爱。除临近外，闻名而逐胜高椅岭，事先泊车，由工作者载去了入口。那初口落在折坡顶上，坡外峦近谷深的障障丹峰，他眼里已藏将不下，坡内座座连山劳劳阔隔，丹霞汗漫，磊磊玄色下镶带一洼如鉴的渌水。两处风景，于他印象一边是且近且深，另边又远又浅，但他身前，不过一道林掩的园径上指而去，予他甚感通达的相迎而非待抉的为难。

徙身穿林，登临望台，对山忘言，不知为谁眼下豁然？玻璃望台仰仗一栋岩崖，丹峰参差相围。和阳相裹，丹峦如化，赤色宛在渗下；栈路相折，客影若斑，沸声随来起伏；削峰相挟，底湖如凝，翠色似要涨上。金叔虽侪身客者，伫倚望台上，同几介乡人已将栏杆拍遍，相谈起栏外的丹峰翠水甚欢。

待到越尽阻叠栈道，日色如波，云霓粲粲，徂辉低转，欲伏西下，而他身心不疲，渐入平芜。在那唤作“美丽坦”的原野里，回望地上是丹霞的寂灭，向来天上为流霞的热忱，他伴金叔倚石相歇，金叔聊起正月初和母亲要南下返工，交代他：“你专心读书就好，以后有机会咱还会去别处旅游。”但他想着前话，问起：“叔，那你岂不两年不返乡……”金叔目过石阵，淹滞远丘，开口些许踟蹰：“大人要务工，客乡待得惯……只担心你将来不适应，那时咱可以偶尔回来一趟。”他听此微微动容，似懂金叔更惜取眼前的家人了。人情的暖处，此刻是一条精神世界里的征人归路。

而如今于他，一面是旧时相识的吾乡，另边是素昧平生的客乡，身前只那一道迢递游子途，何尝而非终古如是、载旅已惯的送客世人路。幸在郴天里，能亲见归鸦如裁，断云如织，正亲为他备上那身“游子衣”，他将永置在将来那身行囊里不离不弃。

出了这年，他便十五龄了。有金叔的帮衬，生活踏实了许多。那春日他于武水畔思忆经年，亦实实在在这般：蓦然十五载，安然一乡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