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影人

参赛作者：曹学玲（郴州市宜章县养正中学）

指导老师：黄琼惠（郴州市宜章县养正中学）

夏夜蝉鸣碎落，指尖拂过泛黄相册。光影交错间，定格着母亲幼时在村委会门口看电影的身影。画面最前端，一位中年人的背影令我凝神。

“那是早年间，”母亲目光悠远，“政府派到乡间放电影的人。他带着片子，把新思想、爱国情，撒进咱庄稼人的心田……”母亲说，过几日他还会来村口放电影，要带我去看看。言语间，记忆的齿轮转动，仿佛又将她带回那些个星月皎洁的夏夜。

山衔落日，余晖熔金，泼洒出大地无尽的柔情。

“听说了吗？今晚放电影的来村口！”

“快走快走，回家拿板凳去！”

孩童的雀跃如风，掠过母亲耳畔，鼓动她的心跳。她飞奔回家，水珠还挂在发梢就急切地问外婆：“阿婆，今晚真能去看电影吧？”外婆笑嗔：“莫急，人总会来的。”可母亲哪听得进？草草收拾，胡乱擦洗，发梢的水珠滴落，像一群跃动的小精灵，伴着她冲向村口。

一轮满月悄然升起，清辉漫过村委会静默的树梢，铺满蜿蜒的乡间小道，也点亮了母亲眼中灼灼的期盼。天边，一点移动的光亮刺破夜幕，由远及近。沉寂的村庄瞬间活泛起来。破旧的三轮车停稳，一个中年人刚探出身，便被欢呼的孩子们团团围住。“快放电影呀！”“马上就好！”他笑着应和，抖开雪白的幕布，挂上车身。孩子们七手八脚帮着架机器，调试光影。当第一束光穿透黑暗，蛙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稚嫩的喧嚣沉入银幕上的烽火硝烟。只有咔嚓一声快门，凝固了这光影交织的夏夜。

母亲说，最让她铭记的，是银幕上的一幕：炮火撕裂天地，断壁残垣间，一个小兵颤抖着掏出张泛黄的全家福。他深深看了一眼，将它塞给身旁的农妇，转身便冲入枪林弹雨……母亲的声音低沉下来：“现在的太平日子，是命换来的。”

这话，沉甸甸地烙在我心上。

那时，电视稀罕，更无电子玩物。露天电影，便是乡村的节日。孩子们白日里怕黑，怕风吹树叶的窸窣鬼影，可一听有电影，所有恐惧都让了位，只剩下一股脑儿向前的热切。大人们则夹着板凳，循着孩子的欢声笑语，在乡间小路上汇成归巢般的暖流，涌向那方小小的银幕。

那晚，母亲早早拉着我候在村口。暮色四合，风声低语，枝丫的暗影里，缓缓驶来那辆记忆中的三轮车，只是更加破旧。车上下来的老人，白发如霜，黑色眼镜架在鼻梁，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黄衬衫和黑裤子。他沉默着，佝偻着背，动作迟缓却熟练地摆弄着机器。村口稀稀拉拉坐着些老人和孩子，多数年轻人，已将自己锁在方寸屏幕的光晕里。银幕上，《长津湖》的冰雪与炮火呼啸而来，将我卷入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壮烈年代。“朝霞万丈，青年不可退，须进取而出，于风雨之间皆担当盈怀”——银幕内外，志愿军的魂魄在光影中激荡。

他调试好机器，便退入幕布后的黑暗里，静默如石。放映结束，他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像一只守时的夜枭。这沉默的来去，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在郴州乡村，在无数相似的角落，总有这样固执的点灯人，守着渐熄的薪火。他是无数个“他”的缩影，是一代人风骨的碑铭。

时光无情，在母亲额间刻下沟壑，也压弯了放映员的脊梁。新时代的霓虹炫目，却冲淡了旧日的灯火与温情。老人的坚守，母亲的追忆，如同银幕上最后的微光，固执地映照着一段不该被遗忘的过往。

又是一个黄昏。窗外，余晖将树梢镀上金边，零星的碎光跳跃在我的面颊。我放下掌心那块发烫的屏幕，望向村口的方向。那里，曾经的光束穿透黑暗，曾经的笑语喧腾夏夜，如今，只剩下月光静静流淌，和心头挥之不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