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金果

参赛作者：曹子安（郴州市永兴县第一中学）

指导老师：何   洁（郴州市永兴县第一中学）

苏仙岭怀抱里，罗阿婆的橙园温润如一块碧玉。王仙岭的晨雾，日日如丝如缕，轻轻笼罩着园子。雾散时，枝头的冰糖橙便镀上一层清冽的“糖霜”。园子当中有棵老橙树，虬枝盘结，是阿婆心尖上的“金果”。它是老伴年轻时栽下的念想。几十年过去，老伴睡在王仙岭深处黄土里了，这树倒愈发苍劲，结的果子格外饱满，甜得沁心。这是阿婆和小满的约定——每年金果熟透，最甜的一筐，总要翻山寄给深圳的孙女小满。小满电话里常说：“阿婆，你这橙子，是王仙岭的仙气、苏仙岭的灵气，合着阿婆的心意酿的，外头买不到哩！”

今年橙子长势格外好。青涩褪尽，蜜色初染，累累实实压弯了枝，像挂了无数盏金色小灯笼。阿婆日日巡看，脸上刀刻的皱纹也舒展了些。盘算着，再有三五日，等那蜜色染得更透亮，就请邻居帮忙采下。要拣最大最圆、色泽最亮的，用软纸一个个裹好，塞满纸箱，寄给在深圳打拼的小满。那橙子的甜，在她心里，是能穿透钢筋水泥，直落到小满心坎里去的一点暖意。

然而，命运总爱在圆满前，刻下裂痕。

一夜工夫，金果树竟空了。昨日满树流金的景象荡然无存，只留下些被粗暴折断的残枝，断口渗出清亮的汁，如同无声的泪珠，滴在树下踩得狼藉的湿泥里。杂乱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印在泥里，也狠狠烫在阿婆心头。一年的辛劳——锄草、施肥、驱虫、剪枝，佝偻的腰背顶着日头寒风……所有盼头，所有想借这金果传给孙女的慰藉，此刻都碎在泥里了。

“油扒拐子——！”一声悲鸣撕裂了山坳的寂静，惊飞了竹林里的鸟。阿婆像骤然被抽去了脊梁骨，直直地跌坐在冰冷的泥泞中。浑浊的老泪涌出来，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泥里，指甲缝塞满了湿冷的黑泥。空空的枝桠在迷蒙晨雾里伸展着，衬着地上的狼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泥地的寒气刺醒了什么。近乎麻木中，她无意识地挥动的手背，蹭到树干低矮处一个隐蔽的树杈——那里卡着个硬物。心，骤然一紧。阿婆哆嗦着，用力撑起身子，手指颤抖着，笨拙又近乎虔诚地探进那缝隙。指尖触到一种干燥、坚韧的异样——是纸。

她屏住气，像掘取深埋的珍宝，小心翼翼抠出一张被露水打湿又半干的、皱巴巴的纸片。展开它，仿佛用尽了力气。几行铅笔字，歪歪扭扭，笔画重叠飞散，恰似小满幼时在田字格里描红的模样：

阿婆，厂子生死关头！深圳大水果展销会，急要最靓的橙子做招牌！

借金果救急！参展成功，我马上回来，赔你一树更好的！一定！！

——小满

“赔你一树更好的”那几个字，写得尤其用力，笔画深陷，几乎要戳破薄薄的纸背。

“傻丫头！傻丫头哟！”心头那块愤怒的坚冰，忽地被一股滚烫酸涩的洪流冲开了。她仿佛看见那个总是风风火火的孙女，在浓黑夜色里，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摸上这熟悉又因夜而陌生的山路；在手忙脚乱的黑暗中，急切又愧疚地摘取她视若生命的金果；又怎样怀着满心焦灼，匆匆写下这歪斜却沉甸甸的承诺，塞进树缝……

攥紧那张被泪水迅速洇湿、字迹模糊的纸条，阿婆挣扎着站起。不再看那空枝疮痍，目光急切投向山下。郴江如一条银亮的带子，蜿蜒流过古老的裕后街，流向远方。更远处，郴州西站冷峻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雾霭之下，正是通往小满所在的、那个喧嚣深圳的方向。

当天下午，罗阿婆的身影出现在郴州西站巨大冰凉的玻璃幕墙外。没有票，进不去那光鲜却隔绝的候车大厅。她只能固执地守在喧嚣人潮边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包里是她从其他树上精挑细选摘下的几枚熟透冰糖橙——虽不及金果珍稀，却也凝着山岭的精华和她沉甸甸的心意。她踮起脚，浑浊的目光焦灼地扫过每一个进出站口的年轻身影，搜寻那熟悉的轮廓。

“开往深圳北的Gxxxx次列车开始检票……”

人潮涌动起来。一列银白的流线型高铁，静默如长龙，滑入站台，停靠在透明的玻璃墙内。阿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往前挤，布满皱纹的脸紧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目光急切地扫过一扇扇明净的车窗。冰凉的玻璃压平又弹起她脸上的沟壑，那深藏其中的忧虑与期盼，却始终无处安放。车厢内人影幢幢，衣履光鲜，步履匆匆。她努力分辨，眼前只掠过一片模糊的光影。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氤氲弥漫，也彻底遮住了小满可能的踪迹——此刻，她是否望向窗外这片急于奔赴远方、又深深牵绊于心的故土？

列车动了，平稳迅疾地加速。那道炫目的银光化作残影，呼啸着穿过站台，掠过远处郴江上倒映的裕后街石桥，一头扎进郴州城外连绵的黛色山影里，不见了。

站台上的人流散去，留下空旷的寂静和铁轨的余响。阿婆像一尊泥塑，仍紧贴着冰冷的玻璃。晚风带着郴江的水汽和王仙岭的清寒，拂动她花白的鬓发。她慢慢地、无比珍重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张被泪水、汗水和泥渍浸染得几乎破碎的纸条。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赔你一树更好的”那几个歪斜却力透纸背的字。嘴角，终于艰难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勾出一个复杂的神情：有心痛，有失落，有委屈，有忧虑……最终，这一切翻涌的情绪，竟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带着无尽酸楚的释然，与一丝微茫却固执的期盼。

她小心地将纸条折好，如同收起一个沾满泥土的郑重誓言，放回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暮色四合，站前广场华灯亮起，璀璨的光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细长。她提起那袋无人接收、已被体温微微焐热的冰糖橙，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异常坚定地往回走。渺小而佝偻的身影，透着一股山民扎根于土地、百折不回的韧劲。

她的脚步踏在坚硬光滑的地砖上，无声地丈量归途。远处，苏仙岭与王仙岭巨大的、沉默的山影，在渐深的蓝紫色天幕下巍然矗立，如同亘古的守护者。山坳深处，那片被“借”掠一空的橙园，此刻想必已完全沉入王仙岭浓得化不开的夜雾里了。

晚风中，阿婆的旧布衣襟上，还顽固地沾着清晨橙园里清冽的露水气，以及一缕散不去的、冰糖橙特有的微涩芬芳。那芬芳，混着泥土的厚重、汗水的咸涩与未干泪痕的湿凉，在都市璀璨却疏离的灯火映照下，固执地散发着，如同山野深处，生命本身透出的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