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里的年味，血脉中的龙魂

——我的客家炸龙记忆

参赛作者： 邱小凌（湘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指导老师： 李   涵（湘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砰！啪！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爆响裹挟着浓烈呛鼻的硫磺味，瞬间点燃了湘南年夜冰冷的空气。这不是战火，而是我的家乡——郴州市汝城县三江口瑶族镇最炽热的狂欢！一条金光闪闪的游龙，正矫健地穿梭在硝烟弥漫的街头巷尾，接受着四面八方如雨点般砸来的鞭炮“洗礼”。这就是我们这儿独一无二的年俗盛典：客家炸龙！

也许你会好奇：三江口是瑶族镇，怎么会有客家人的炸龙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藏在我们邱氏家族泛黄的家谱里。我们的祖先源自山东营丘，后为避孔子名讳将“丘”改为“邱”。几经迁徙，从福建入粤，最终在清朝康熙年间落脚于这片瑶山环抱的三江口小镇。为了扎根，我们的客家先祖与淳朴热情的当地瑶族同胞通婚融合。数百年时光流转，血脉交融，我们这些后代子孙成了户籍上的瑶族，但客家人那坚韧、敢闯的基因，连同对故土习俗的眷恋，却像种子一样深埋心底，代代相传。客家炸龙，便是这山岭间生根的客家血脉，与瑶乡火热情怀共同浇灌出的、最绚烂夺目的民俗之花！

说起龙，就不得不提我们汝城县另一项赫赫有名的传统——“香火龙”。那可是起源于宋朝的古老祭祀。相传那时汝城连年水患，苦不堪言。智慧的乡民们便依照寺庙壁画上的龙形，用稻草扎成龙身，遍插线香，在夜色中舞动祈祷，祈求龙王息怒，风调雨顺。久而久之，这庄严的仪式便传承下来。每年正月，庞大的香火龙被众人抬起，在星火点点中缓缓巡游，香烟缭绕，寄托着人们对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最虔诚的祈愿。

而我们的“客家炸龙”，则与香火龙的庄严静穆截然不同！它体型更为小巧灵动，不是被“抬”着走，而是被精壮的汉子们“舞”起来的！这习俗源自客家先民的传统舞龙，却在三江口的瑶汉交融中，演变出惊心动魄的新篇章——“炸龙！”

“炸”，是这场狂欢的灵魂！寓意着炸掉过去一年的晦气、霉运，用最热烈的方式迎接崭新的春天。舞龙的勇士们，头戴防护头盔，颈缠厚厚毛巾，全副武装。而炸龙的人呢？没有限制！谁买了鞭炮，谁就能加入这场“战斗”！那些在外打拼、衣锦还乡的生意人，那些精力旺盛、渴望释放的年轻人，几十元、上百元地买来成袋成捆的鞭炮——排炮像小型炸药包，小卷炮则像灵活的子弹。他们追随着翻腾跳跃的龙身奔跑，瞅准机会，就将点燃的鞭炮奋力甩向龙躯！

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火光四溅，硝烟滚滚！

看——点燃的鞭炮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如密集的流星雨般呼啸而至，火光炸裂中，龙身时隐时现，金鳞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听——震耳欲聋的“轰——哗啦!”如海啸般席卷而来，掩盖了锣鼓声，也几乎掀翻小镇的夜空，那是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咆哮。

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呛人的火药味，钻进鼻腔灼烧喉咙，却混合着一种久违的热烈气息，那是年的味道，是家乡独有的味道!

舞龙的父亲和叔叔伯伯们，就在这“枪林弹雨”中奋力拼搏。即使隔着厚厚的衣物和头盔，鞭炮在身边、脚下甚至身上炸开的剧烈震动和气浪灼热感，依然清晰无比。我看到父亲舞动着他负责的那一节龙身，高大的身影在硝烟中灵活地腾挪闪躲。有时一串排炮在他脚边猛然炸开，白色的烟尘瞬间将他吞没，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下一秒，他便冲破烟雾，龙身一摆，继续昂扬前进。那被鞭炮追逐却愈发勇猛的身影，在弥漫的硝烟和火光映衬下，在我眼中，是比任何英雄都要高大的存在！

这几年，镇上舞的龙大多出自我村能工巧匠之手。父亲能成为舞龙队的一员，是全家人的骄傲。而我，也没有闲着。加入了村里的锣鼓队，和小伙伴们一起，成为了这场狂欢的“声浪制造者”—— 我负责的，正是那对声音高昂响亮的铜钹（我们这里也叫“钗”或“镲”）！

我的双手紧紧攥着系在钹碗顶端的绳子，跟着老把式们的指挥，看准节奏，屏住呼吸，双臂运足力气猛地向中间合拢！ “锵——！”一声清脆又极具穿透力的金属撞击声瞬间炸裂开来！这声音是如此高昂响亮，仿佛能刺破最浓密的硝烟！要奏出饱满有力、震人心魄的音效，需要手臂瞬间的爆发力，将两面沉甸甸、冷冰冰的铜钹狠狠拍击在一起！

每一次猛烈的撞击，巨大的反作用力都顺着紧绷的皮绳，狠狠砸回我的手掌和手指！很快，我的手腕就感到阵阵酸麻发胀，更要命的是，攥着绳子的几根手指头，也被震得又痛又麻，像是被无数小针密密地扎着，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那强烈的震动感，仿佛要和这铜钹一起共鸣！

耳朵里无比清晰地捕捉着自己敲出的那一声声“锵！锵！”的锐响、伙伴们擂出的闷雷般的鼓点“咚！咚！”清脆的锣声，还有那震天动地的鞭炮轰鸣，这由我亲手参与制造出的、混杂着金属锐气、指尖震颤的声浪，让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自豪感，像电流一样涌遍全身——我，邱家的后人，瑶乡的孩子，此刻正用这被震得发麻发颤的双手，紧握着响亮的铜钹，为家乡的图腾助威，成为这传承了数百年的炸龙仪式中，那抹不可或缺的、带着金属光泽与指尖刺痛感的音符！

当最后一串鞭炮的余音在夜色中消散，浓重的硝烟渐渐被寒风吹淡，疲惫不堪却满脸笑意的舞龙者们摘下头盔，露出被汗水和烟灰染花的脸庞。那条饱经“战火”洗礼的龙，虽然有点焦黑破损，却仿佛在火光与呐喊的淬炼中获得了新生，被兴奋的人群簇拥着、抚摸着。街道上弥漫着久久不散的硝烟味，那是年的味道，是家乡的味道。站在渐渐平息的热闹里，我的手掌因持续击打乐器而微微发烫，耳朵里还回响着轰鸣，但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的澄澈。

客家炸龙，已超越热闹民俗。它是邱氏血脉中迁徙与扎根的记忆，是客瑶共守的年节图腾，是父辈勇气的赞歌，更是我以鼓槌接续的文化薪火。炸响如惊雷，炸散阴霾，亦炸开未来的希望，这郴山郴水间永续的“郴情”,便是我心之所向。